“怎么会卖不掉?只是肯买的人不缺银子, 不想只拿捏几成,要全盘吃下。”佘博文苦笑道:“船坞,邹家不肯卖,出钱要买施夫人那份, 她抬了高价, 眼下还在商议。茶庄么, 我家现银压在货上, 暂时拿不出银子买她那份。而且她找的买主是吴家, 你也知吴家保的那桩媒害死了邹家阿姐,邹家如何肯?”
‘也不知, 是不是刻意寻来恶心邹世伯的。’佘博文心里这般想着,到底没说出口。
岑开致听得心气不顺,却也只能道:“可我去, 又能派上什么用处呢?”
佘博文道:“邹世伯买通明州府的书吏, 查了记档, 你可还记得,当年为你备嫁妆时, 岑世伯曾想把船坞给你, 后来想着船坞事务繁杂, 就想等过几年理清了再说。”
岑开致猛地抬眸看佘博文, 他认真的点点头道:“那时其实已经过了契书, 只是没有中人,细论起来,那船坞亦可说是你的。邹世伯说,知道令你们母女相争不好看, 只想你出面, 叫她不许卖就好了。”
佘博文见岑开致不语, 又道:“你若肯去,此番搭我家的商船回去,正好。眼下还在等一批北货,过个七八日才开船,你想想吧。若是不愿去,也无妨。”
岑开致依旧没说话,缓慢的点了点头。
这一日并未因佘博文的到来而有什么不同,照旧忙碌而充实,乔阿姐荐了几个妇人来做帮手,她本就是爽利人,带过来的妇人各个敦实白净,瞧着就顺眼。
岑开致不介意乔阿姐抽头,只叮嘱她要把人管好,银子一个人挣不完,要一起挣才好。
岑开致私房银子很够她生活,更别提李氏下的聘礼单子,她都没细想过。
真去明州,她没想着与柳氏争什么,只是明知她要卖阿爹辛辛苦苦挣来的产业,叫她什么都不做,却也不甘愿。
想着这些,岑开致掐断了指尖的几粒糯米,道:“差不离了。”
乔阿姐正尝手背上一点卤汁,觉得咸淡正好,就对那个帮工妇人点点头,随即俯下身来,端起了整盆浸着水的糯米,招呼人去磨糯米浆了。
众人都忙活开去,岑开致眼前一空,只盯着那几粒碎裂的糯米出神。
用现磨糯米浆滤水留粉,取其细腻来做汤团,比买寻常的糯米粉要更加好一些。
好在哪里,说是说不来的,汤团经唇入口,那份触感异常的滑腻柔嫩,比婴儿新生的肌肤还要嫩,比皂汁还要滑。
岑开致同江星阔在明州吃的那一碗汤团就是这般,美好的像一个亲昵的吻。不过这一盘糯米并不是为了做汤团,而是为了做糯米枣。
阿姥的生辰快到了,她三令五申的不许他们替她操办,若是太热闹了,引了阎王留意要勾她下去的!
这话一出,不敢不从,可自晓得柳氏要岑开致去陪产,钱阿姥忽又提起这事儿了。岑开致晓得她不是想过大寿,只是想将自己留下来。
这把年纪,钱阿姥再经不起一次失去,哪怕只是可能。除了路上的风险,即便岑开致双脚稳稳站在明州,钱阿姥也怕。
她虽没生过,可养过,馥娘、阿囡都是她带大的,她晓得要如何做一个娘,所以柳氏这般不做娘的,她看不明白,因此而心慌,不愿岑开致去。
阿姥一贯喜欢吃枣,岑开致给她做的红枣要三蒸三晒,补血养气不上火,她床边有个小罐子,专留着装枣儿。
她老人家也爱吃糯米,可糯米难克化,不适合老人家吃。红枣去了尖核,把糯米团酿进去,极好吃,又不容易吃多了,毕竟红枣就那么点大。
糯米枣其实是道年节菜,最后才上桌叫人甜嘴的吃食,如今日子好了,不拘着什么时候吃。
院里新来的帮工正在去枣核,她上手极利落,刮得枣核干干净净,一丝儿枣肉都没剩下来,手上忙着,随口道:“娘子,这枣核您有用吗?”
岑开致叫她问的一愣,想了想,笑道:“你留着吧。去药铺问问,这么多,还值个一两个子。”
“呦,做枣儿呢?给我留些。”胡娘子这几日总来,听她说娘死了,大约是没心思开火,能把店里的生意支应住就不错了。
乔阿姐笑道:“你啊,都不知道做了什么吃食就要。”
“枣哪能难吃呢?”胡娘子照例递了碗。
乔阿姐双手在腰裙上揩一揩接了,道:“今儿出的都是点心糕团,下饭送粥的菜不多,灶上有道茄子糊,茄子蒸烂搅和开,用毛豆和肉沫做了浇汁拌上,倒是开胃的。”
胡娘子道:“荤的呢?我家那个没肉吃不下。”
乔阿姐本想说不是有肉沫了,想了想笑道:“腰子!老主顾专定的葱油腰花,又嫩又香,还补哩!”
胡娘子怎么会怵她这句打趣,笑道:“我说就闻见这香不是糕点香,丁点肉沫也炒不出这味,原是腰子!要!男人么,自然是要补的!”
乔阿姐给她装了碗茄子糊,道:“几十斤的腰花,怕同糕点串了气味,在文豆那院里呢。你熟门熟路的,我就不引你了。”
两个院常有人来往,门都敞开着,胡娘子自往隔壁院里去,这里可不比岑开致院里清静,淡淡的米香甜香,妇人腰裙也少见荤腥油腻,一个个忙着活计,要么打水洗米,淘米水留着浇花,要么垂首捡豆,抛了坏豆给阿姥的那窝鸡吃,间或说笑几句,此情此景落于纸上,就是一副恬淡画卷。
从这扇门到那扇门,声色皆变,文豆院里可热闹,光是驴子就养了四头,三头要四处送吃食,一头要在院里磨浆,‘咦哦咦哦’滑稽叫声此起彼伏。
文豆坐在台阶上,头发乱得好似个鸡窝,正双眼含恨的瞪着那几头驴子,愤然道:“再叫,再叫就挨个割了舌头!”
杨松忙道:“可不行,割了舌头不吃东西就死了!花老大银子买的呢!”
文豆抓狂的挠了一把脑袋,道:“阿兄,真不成,咱两家地方太小,这都要成牲口棚了,吵不说,同吃食在一块,太难打理了。”
胡娘子想想也是,不过可能清扫的勤快,她没闻见牲口味,满院子极香,腰子骚气,葱香若是不浓,怎么镇得住?
阿娣捧了碗松子擂茶给文豆,道:“不是你说抬脚就是河,出门就是街,行船走马都通,你上哪再找这好地儿去?”
说着她接过胡娘子的碗,回厨房给她盛葱花腰子。
文豆嚼了半碗,肚里舒服了些,对着厨房道:“我想着在近旁另弄处地方住,人一走,将那墙都打通了,给你一间八丈长的大厨房,这每天紧巴巴的,你转个身都同阿姐撞一块。”
公孙三娘恰他身后经过,拧了他耳朵一记,道:“你这是说我占地方?再说了你这是赁的院子,想砸墙就砸墙?”
文豆连连告饶,他同杨松早睡一间了,其他房间全做了库房,且还不够使。
阿娣想了想,生意愈发好,地方是不够使唤,岑开致院里占了三间屋子,没什么地方好腾挪。原本阿姥养鸡种菜的都不觉得挤,可院里添了好些帮工,人一走动,顿时就觉得紧张起来。
公孙三娘另给胡娘子装了一碗炸黄豆,一粒粒滚圆金黄,炸得豆皮鼓成一圈脆酥的壳,道:“这个下酒可美!还没撒盐,你再磨些花椒更好滋味。”
胡娘子谢过后走了。
见文豆和阿娣一脸严肃的想着心思,公孙三娘觉得好笑,伸出大手在两人脸上搓了一把。
“用不着你们操心,致娘说自己看妥了一处小院,就她新宅边上,斜对门几步路的功夫,晚些时候约了中人去瞧,若是敲定了,她成婚后就叫我们几个一道搬过去,到时候我们那食肆就如你所言,打通了几间屋子,自做个大厨房。”
文豆眨眨眼,跳起来拽了句文,“果然是君子所见略同!”
阿娣明明有家有娘,却不为何,听了公孙三娘这番话,心中生出浓浓的羡慕之情。
“真好,岑娘子她真好。”阿娣反复说了几遍。
钱阿姥和阿囡虽与她有旧,岑开致待她们可称得上极好,与公孙三娘更非亲非故,她便是成亲也不忘带着她们,从未嫌过她们拖累,更是护得住她们,不会将她们卖了。
想到这,阿娣已经想左了,文豆觑了阿娣一眼,他其实是个心思细的人,见阿娣进厨房了,他想了想,跟了进去。
夏天的厨房不好待,阿娣赶了文豆几回,文豆还是总站在她身后。
阿娣有些生气,道: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文豆张张口,低声唤了句,“巧娘。”
阿娣看着文豆红红的一张脸,心里又羞又急又难过,忙道:“不准叫!”
阿巧,是岑开致给她取的名字,阿娣记得她笑着说,姐姐是好,妹妹是巧,这样才对,娣算个什么名儿。
可是大家都叫惯了,冯氏都觉拗口,改不过来,公孙三娘玩笑道:“罢了,日后教郎君叫就是。”
说这话那日成了一笔大买卖,自家几人置了小席面吃酒,文豆都喝趴下了,没想到公孙三娘这一句醉话还是被他听了去。
文豆嘴皮子灵,此刻却忽然钝了起来,“我,你……
话说出口就不好收回去了,阿娣知道文豆想说什么,不想日后与他见面尴尬,转身夺门而出,重重的撞在不软不硬的一堵墙上。
墙自然是纹丝不动的,阿娣撞得泪眼模糊,眯着眼抬起头看,就见沈平有些困惑的站在门口。
“想借一瓣蒜。”
“噢噢。”文豆虽应得快,转了一圈,却不知道蒜在何处。
沈平的面孔虚虚实实,好似被雨糊湿了,阿娣刻意像忘掉的回忆不受控的冒了出来,自心底涌起的寒意叫她整个人动弹不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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