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气诡异地沉默了一下。
江蕴看向隋衡, 隋衡则有些牙疼地看向那老板。
老板不解何意,以为是梨花白没能让客人满意,立刻道:“本店松果酒与梅花酒也是极好的, 少将军不如试试?”
老板并不识隋衡真正身份, 但前些年,青狼营初创那段时间,隋衡是经常和青狼营一干大将在酒楼馆子里小聚的。
太白居便是常来的地方之一。
那一行将军们威风凛凛,英姿逼人,看着极难招惹,却出奇的讲规矩,从不仗着战功和身份寻衅闹事,也从不吝啬酒钱,老板印象深刻, 便自然而然的把隋衡也当做是青狼营众多大将中的一员。且隐约能看出来, 还是个品阶颇高的。
故而每回见了隋衡,都尊称一句少将军。
说完, 老板又看向坐在对面的江蕴。
“小郎君想喝点什么?”
江蕴道:“那就来一壶梨花白吧。”
隋衡脸色一变。
“不行,你现在不能喝酒。”
江蕴看他一眼:“你能喝,我为何不能喝?”
“你眼下——”
江蕴已从袖中摸出三颗金豆子, 放到案上, 朝老板道:“来两壶。”
隋衡:“……”
老板忙乐呵呵应了,忙去准备。想, 没想到这小郎君看起来风风雅雅,性情竟是个如此豪爽大方的。
等老板身影一消失,隋衡立刻道:“容与,你听我说……”
江蕴伸出一根手指,抵在他唇上, 替他说。
“我知道,你昨日去参加了宫宴,因为要和那些下属国国主公卿们逢场作戏,不得不饮了许多酒,所以才沾染了一身酒气。”
“之后又在沐浴时,不小心丢了两锭金子,我说得可对?”
“……”
隋衡这下连笑都笑不出来了。
“咳,你就别奚落我了。”
“我昨日的确实和徐桥喝了会儿酒不假,可真的只是喝了一会儿而已,他这个人你也知道,啰里啰嗦,跟个老妈子一样,一件小事也能叨叨半天。吃完酒,我原本打算立刻回府的,结果半路上又被父皇叫进了宫里。我绝不是有意瞒你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你为何不说实话?”
“我不是怕你嫌我乱花钱,不高兴么?”
“我有管过你钱么?”
“没有没有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那你是何意?”
隋衡感觉越描越黑,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,忙道:“我的意思是,我们既然已经成婚,我总不好再像以前一样,大手大脚,在外头胡闹。我发誓,自从咱们成婚之后,除了推不掉的宫宴集会,我已经很少私下里和他们一道喝酒了。”
江蕴乌眸明润望着他:“看来,以前少将军对这里很熟悉?”
隋衡正待开口,老板又亲自领着堂倌过来送酒。
两壶梨花白,都是现从冰窖里取出来的,虽然眼下是隆冬之际,但有人就是好这一口绵冷入口但又辣意回涌的冰爽滋味。
老板过来时,恰好听到江蕴那句话,两个小郎君坐在一起喝酒,老板哪里会想那么多,便热络接话道:“小郎君说得不错,少将军可是我们这里的常客,老主顾了,素来很照顾小人的生意,每回给的赏钱也丰厚,和少将军同来的那些将军们,也都个个性情豪爽,英勇无匹。小人这店面,真是蓬荜生辉。”
隋衡已经恨不得把这热情过度的老板舌头给拔了。
以前他怎没发现此人这般啰嗦。
江蕴饶有兴致听着,道:“这青狼营威名在外,想来喝起酒也皆是海量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
午后楼里的客人大都在闲聊,不急着赶路,老板时间也宽松些,见江蕴文质彬彬,秀雅无双,待人也和善,只当是南边过来游学的学子,话匣子跟着就打开了,道:“只要是这些将军们过来,本店的梨花白,绝轮不到旁人喝。”
“小郎君从江南过来,一定没喝过我们江北的烈酒吧?您可别小瞧这梨花白,虽然名字附庸风雅了些,可这后劲儿,一点不比北境的烧刀子差,冬日里喝上几口,最是暖身不过。诸位将军们来时必点,那些文人雅士,反而更偏爱松果酒一些。”
“小郎君这酒,是想冰着喝,还是烫着喝?”
江蕴便说一壶冰着,一壶烫着。
隋衡见他还来真的,立刻要动手去抢,被江蕴抢先一步捞在手里。
两人顷刻之间,已不动声色在案上过了数招。
老板并未窥破其中关窍,只吩咐伙计去将一边的红泥小炉生好火,好方便客人随时可以烫酒。
江蕴不紧不慢启开封口,嗅了一口酒香,笑吟吟问老板:“贵店这酒劲儿如此大,就不怕这群威武高大的将军们喝多了闹事么?”
老板哎呦道:“小郎君说笑了,诸位将军都军纪严明,和市井中那些泼皮无赖可完全不同。尤其是少将军,还曾经出手收拾过几个无赖,帮本店主持公道呢。”
“行了,话那么多,这里不需要伺候了,退下吧。”
隋衡开了口。
老板应了声,却没立刻动,而是目光闪动,问:“青官儿和云官儿已经收拾妥当了,还是按着老规矩,让他们过来给少将军和小郎君弹奏两曲?”
隋衡皱眉:“什么官儿?”
“就是那两个,经常伺候少将军和诸位将军饮酒的小倌,之前少将军不是嫌他们学艺不精,举止粗俗么,这两年来,他们一直在苦练技艺,昨日刚刚练好新曲,就等着给少将军弹呢。”
“你们还杵在那儿做什么,还不快过来,见过少将军和小郎君。”
老板朝后招了下手,两个唇红齿白,涂脂抹粉的少年立刻抱着乐器走了过来,朝隋衡和江蕴行礼。
隋衡沉下脸,已经要发作。
因他根本就不记得,他曾经召过这两个。
多半是杨槊他们胡闹,或是集会时其他人召的。
江蕴倒是好整以暇问:“你们都会弹些什么?”
两个伶官儿一直是太白居招牌一般的存在,在隋都城里,举凡有名的酒楼,一般都会养一批伶倌伶妓之类的,来招揽吸引客人。
两人是奔着隋衡过来的,因记忆里,这位贵客器宇轩昂,气度不凡,与普通武人大是不同,多半是个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。若能寻机攀附上,哪怕只是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,这后半生也能锦衣玉食,过上仆从成群的生活了。自进来雅室,他们便低着头,不大敢看隋衡的脸,因为对方身上散发的无形威压之气,让他们本能得感到畏惧,但畏惧中,又混杂着更为强烈的仰慕。
听到一道清润声音,他们同时抬起头,就见酒案另一端,靠屏风的位置,坐着一位一袭青衫的小郎君。
屏风上绘着一树白梅,那小郎君端雅而坐,手中握着一壶梨花白,玉色发带自然垂落肩后,悠然闲适的模样,却比白梅更加惊艳秀雅。
连带着那盛酒的玉瓷,都跟着清雅了几分。
两个伶倌一直自诩姿容无双,素日为人也十分傲慢,此刻却都齐齐愣住。一时之间,竟忘了答话。
“不如就随便弹段小令吧。”
江蕴再度施施然开了口。
小令是对这个年代民间短曲的统一称呼。
两个小倌自惊憾中回过神,细声应了,正要席地坐下,开始弹奏,隋衡跟着开了口。
“出去。”
隋衡直接让老板把人领走了。
隋衡现在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跳进黄河洗不清,忙道:“你别听他们瞎说,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。”
“是么?可我看他们似乎很喜欢你。”
“……”
隋衡这下整个人都慌了。
“我怎么能管得住他们如何,但我保证,我与他们之间,绝对清清白白。我的品性你是知道的,我怎么可能看得上其他人。”
江蕴托腮看着他。
“我怎么知道呢,我都不知道,你喜欢喝这里的梨花白。”
“那你怎么才能信,要不,我指天发个誓。”
江蕴见他急得脸都绿了,忍不住伸手挡住他动作,笑道:“行了,我跟你开玩笑的。”
“真的?”
“自然。”
“那你刚刚……”
“我就随口说说而已。”
隋衡直出了一背的汗。
其他事还好,这种事,他是真怕江蕴误会。
毕竟就算他张口解释了,也拿不出切实的证据。而且似都中富人及权贵们聚会,召伶妓陪酒已经形成一种风尚,曲艺表演也是必不可少的,他日常出入各种宴会,最多做到自己洁身自好,很难管得住其他人。
虽然解释过了,但这一整日,隋衡还是忐忑不安,以至于夜里睡觉,还破天荒的做了个噩梦。梦中自己不知做了什么混账事,脑袋上直接破了一个窟窿,头破血流。
那痛感太过真实,隋衡硬是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,次日一早起来,发作身边格外安静,转头一看,身边竟空****的,没有江蕴身影,忙起身,穿戴好衣袍下了床。昨日为了不让江蕴沾酒,他只能自告奋勇,一口气干掉了两坛子梨花白,喝的时候没事,谁成想这酒的后劲儿如此大。
嵇安正指挥着宫人洒扫庭院。
见隋衡出来,忙近前行礼。
隋衡直奔水榭。
嵇安立刻明白隋衡在找谁,忙禀道:“殿下不必找了,容与殿下一大早带着小皇孙……”
隋衡脚步霎得停住,回头,脸色堪称可怖:
“他们回暮云关了?你怎么不叫醒孤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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