岑家食肆的买卖在临安这地界其实算不了什么, 可也实打实的叫手下人赚了好些银子。
歪牛手下几个小弟都张罗着要买宅院了,一人一间还买不起,倒是可以合买,一间大院里隔开来, 歪牛住后头, 舍七带着几个小弟住在前头。
歪牛看上的宅院在他老地盘佑圣观附近, 那宅院藏在巷弄里, 道还算宽敞, 不拘他车马进出,宅院也大, 日后就算是成了亲,开枝散叶也不愁住不开,除非每人又再生了十个八个。
歪牛今也算乔迁之喜, 请了泉九和文豆来吃席。泉九顾念旧情不忘提携, 文豆给了他们挣钱的机会, 这才有了今日,吃他这一顿不冤。
因午后还要赶晚市, 几人也不敢贪杯, 一口两口酒的, 于杨松来说更是无碍, 唯有泉九这个同酒没缘分的, 醉醺醺瘫在驴车里,随着驴车的摇晃而半睡半醒。
驴车比之马车要小巧玲珑许多,佑圣观附近拥挤,文豆又认得小径, 就引着杨松在巷弄里穿梭。
大路走得多了, 小路倒也别有一番趣味。院墙上浇着茶叶沫子的栽葱盆, 摊在墙头竹篾上晒得清香好闻的金银花,吃不完的山芋削皮切了薄片吊着晒干。
不知谁家的小童正在念书,大约是新学,有些磕巴,倒是认真,末了得了他娘一句赞。
文豆只觉得这秋日阳光真是舒服,虚着眼看那芋片,悬在阳光里倒如玉般雅致。
“瞧,这家人也炸芋片呢?没阿姐切得薄,肯定也没阿姥炸得好吃。”
芋片又削皮又切片又要晒,瞧着很麻烦,可晒干了存起来,炸起来却很方便,热油炸到蓬起鼓包,色泽微黄就好了,不过一瞬的功夫。
寻常人家年节里炸肉丸炸鱼时才顺便炸芋片,平日里谁费这油?而且炸好了就那么吃,最多撒点盐,也是惯孩子的人家才会做的吃食。这样已经很好吃了,酥脆可口,满嘴生响。
文豆自觉很有口福,食肆里的炸芋片花样可多,细盐花椒粉都是寻常了,还有撒胡椒孜然的。
岑娘子还喜欢撒些苔菜粉,更添一份鲜,这一撮香料粉饵都比那几片山芋要贵了,可味真是不一般,人人吃了都说好。
可卖是卖不掉的,芋片贱,配它的倒贵,平头百姓谁舍得?只自家人做来吃。
岑娘子每每炸了都要送去大理寺,粉料各撒几份,一路飘香的端进去,常常是炸芋片刚进去,后边就跟了一串尾巴。
江星阔这地儿,原本没什么人来,谁没事找事儿要看他的冷脸?可只要一送炸芋片去,这个来送几份无关紧要公文,顺便抓一些走,那个来说几句废话闲篇,又抓一把走,就连陈寺卿也莫名来提点江星阔一番,末了要了一半走。
炸芋片不耐放,吃不完要潮软的,江星阔也不会舍不得,就是,很无语……
听到文豆的话,杨松刚仰脸想看山芋片,被一件浸透了脏色洗不净的袄裤盖了一脸,这一丈路过去,两户人家的院墙上都架着竹竿,晾了入冬要盖的厚褥和要穿的厚衣裳。
他俩缩着脖子驶过去,驴车顶棚薄,衣裳裤腿轻轻拍打在上头,有些响动,泉九睁开眼。
拐角这间宅院可大,文豆揉揉眼,道:“这不该是张府吗?怎么姓许了?”
“换人家了有什么奇怪。”杨松不知道张家的事情。
毕竟是岑开致的私事,文豆没细说,泉九的脑袋忽然从他和杨松肩膀处探了出来,道:“嘿,张家人搬哪了?”
文豆见他在意,就去问了这许家的门房,也巧,置办了这间宅院的许家还同文豆做着买卖呢。
佑圣观附近的琴行就是许家开的,既卖琴也做个雅客吃茶的地儿,阿囡做的那些花糕酪点,人家很瞧得上。
许家原本与张家就是邻居,因子孙昌盛,有些住不下了,兄弟俩分家,所以许二爷携妻带子搬了出来,就在隔壁,俩兄弟还是照样的好。
许家留客,文豆婉拒往外走,一屁股挪上车辕,对泉九道:
“张家养不住这么大的宅院,只能卖了,两房人分了银子就散了,张申的娘死了,他伯娘带着儿媳和孙子就搬到近旁,就,好像就是咱们方才过来,那晾着金银花的院子。张申自个不知道上哪儿了,许是住在官廨里吧。”
泉九听了冷哼一声,道:“活该。”
原本张申费尽周折得了一个翰林院八品的典簿小官,但做了没几日就叫人给挤下去了,眼下又费了好些银钱在水部求了个官位。
这下倒好了,水部前些年叫肃清了一番,如今在里头的各个实干,逼得他也只能终日与堤堰断漏、沟洫淤堵、碾硙(水转连磨)之类的玩意打交道,没有一丝儿容他钻营上进的缝隙。
船舻、漕运等稍有些油水的差事且轮不上他呢,张申被嗟磨得厉害,日日被指使的满城跑,人都晒得像个老农,背后几个同僚都笑话他,花钱买罪受,使了银子还叫人当傻子!可事实难道不是这样?
那日岑开致和瞿青容从珍宝阁里出来,被事业和情爱滋润着,岑开致美得耀目动人,笑着从张申跟前走过。
张申就那么死死盯着她看,她竟是浑然不觉。张申险些就喊出口了,可车夫赶着马车迎上来,车厢隔绝两人,车轮又碾过水坑,溅了张申一裤腿。
张申低头看看自己裤脚,因差事与雨水分不开,他总戴着斗笠,污水渐渐平复,照出一个神色诡异阴郁的庄汉。
岑开致没有认出他来,但江星阔一眼就瞧见他了。
大理寺地势低,一到雨季就遭水淹,偏偏雨季又是水部最忙碌的时候,湿湿鞋袜又算不得什么,等着好了!
这回,陈寺卿上奏要挖凿沟渠排水的折子终于被批复了,秋日是一年中难得稍干爽些的时候,趁着这个时候赶活,最好不过,入了冬,其实也常常**雨霏霏,叫人一脚一个坑洼。
水部的意思由上至下,到底还是得张申这些小官们来做。
大理寺大多是文官,还是乘轿来上值的,跟着江星阔的那一拨人倒是各个能骑马,小轿一倒,溜出来一个面孔严肃的老头。
不过老头此时笑着,看起来是难得的和蔼可亲,和着马蹄声,就听那老头笑道:“江少卿,恭喜恭喜啊。”
张申背后一凛,不知为何就低了头颅,等他意识到自己对江星阔这份畏惧时,心中又燃起一份恼恨。
他看不见江星阔,却听得他语气轻快,饱含笑意的道:“那日早些赏光。”
“一定一定。”秦寺正虽是年长,却是官低一阶,让了江星阔先行一步。
江星阔原本都迈过去了,忽然顿在了张申旁边,也没看他,但张申知道,他认出自己来了。
“秦寺正,派人多盯着点。”
秦寺正起初有些不解其意,后来一想这回连着牢狱之中也要挖凿沟渠,是得派人盯着些,忙应了,琢磨着吩咐手下几个眼神灵光的去看着这些人。
纵然是没有歪心思,三催四请才来挖沟渠,可不得看紧点?不然做出来几条狗扒拉的道,经得起什么用!
张申倍感耻,但这种感觉还在其次,他脑中横冲直撞的只有一件事,岑开致要嫁江星阔了!
大理寺临时给水部的人在前院理了间屋子出来,其实不差了,他们好些都只就地搭个凉棚。
张申虽是个监工,却不是捧着茶,对着图纸指点江山这么简单,挖渠的劳工大多是卖劳役的,早就学得油滑极了,一个看不紧,这件事上出了纰漏,还得算在张申头上。
张申进进出出的忙活,耳边也听了不少人再谈论江星阔的婚宴。
江星阔虽然瞧着冷淡,但出手很大方,在他手下做事,只要事事勤勉,吃喝是最不计较的。
所以他成婚,大多数人都真心道喜,略有那么几句不入耳的,诸如诟病岑开致出身之类的话,显得也孤零零的,没人应和,若叫江星阔手下人听见,少不得还要挨一顿教训。
张申听了半晌,其中最难听的一句也不过就是带点揶揄意味的,“都当了官夫人了,怎么会亲自下厨整治那么几大席面?都是托给四司六局来置办了。”
四司六局也不是寻常百姓请得动的,李氏寡居有财,儿子好不容易觅得心上人,她自然是要风风光光办一场的。
婚宴设在江府,并不需要钱阿姥真正的忙活什么,她心中欢喜,不张罗又难受,在家里坐不住,今去江家同李氏商议婚礼细节,明儿又去瞿家要瞿夫人帮着拿个主意。
事儿都不大,台盘司送来的杯盏碗碟样式,香烛局送来的龙凤红烛好,还是鸳鸯红烛好呢?香药局送来的香枝粉料也要燃了嗅问挑选。
她心里美,越忙越是精神,阿囡跟着她东家西家走,回来倒头就睡,钱阿姥却神采奕奕的在选窗花。
前些日子秋燥,还听她咳嗽两声呢,眼下全好了,正对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。
钱阿姥闲不下来,在院里直转悠,可院里本就满是人,瞿家三口都去外祖家了,也没个人同她排解胸中的激动。
“哎呦!”公孙三娘抱着筐走进来,她高举着筐子没看见钱阿姥,差点摔了,不过还好,只洒落了满地的栗子。
泉九忙于公事,落得个没人管饭的下场,扯着江星阔的大旗蹭岑开致的手艺。
岑开致刚把最后一碗龙井茶香鸡放进食盒里,又搁了一碟的紫苏渍红柚,正想去大理寺送饭。
阿娣又急急来喊她,“娘子,我觉得滋味不对。”
岑开致让阿娣把柴火加大,整锅鱼沸起来,再浇一碗的醪糟,忙活好了再出来,食盒却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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